本文摘自: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以下为文字实录:
陈晓楠:各位好,这里是《凤凰大视野》。
两个异国人,互相不懂对方的语言,他们到底是怎样开始说起来话来的呢?康熙年间,随着海禁的解除,民间的外洋贸易还是逐渐恢复,当时的人们就遇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中国的沿海呢,就出现了这么一种“奇特的语言方式”,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彼此借用对方的一些单词,简单拼凑成句子,当然还可能需要再加上一些辅助性的肢体的表达,来实现有限并且有效的交谈。
而到了18世纪中叶,随着上海的开埠,这种混合语就被在上海的宁波商人用得如鱼得水了,并成为了他们最早参与外贸的工具,它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洋泾浜英语”,或许也可以说是这样的一种语言吧,促成了当时在上海以宁波帮为代表的新式商人群体的诞生。
解说:这条路的前世,是一条小河,它曾经是黄浦江的一条支流,已经消失了近一个世纪,现今黄浦江隧道的走向,便是它的河道,而曾经的那条小河,就叫“洋泾浜”,是上海县城到英租界的必经之地,可以说这里曾经倾听了东方和西方最早的对话,而“洋泾浜”这三个字,也从地理走进了历史,走进了中西交往史。
当西方的商船突然闯进中国的时候,那些外国人当然根本不懂中国话,但是利益之所趋,生意肯定还是要做的,那怎么办呢?最后的解决之道还是要从一个叫穆炳元的宁波人说起。
戴光中(宁波帮研究所所长):穆炳元这个人是定海的,你可能也知道,就是鸦片战争一开始,先打的舟山,那么打那个舟山的时候,就抓走了这个穆炳元。那十来岁小孩子嘛,那学外语很快的嘛,估计人也是非常聪明,那么在船上就接触了这些许多老外,那么也逐渐地通过自己的实践,了解了这个外语,也了解了一些生意经。
解说:据说穆炳元后来就成了上海宁波帮中的第一个买办,在他之后,有相当数量的宁波人在外国商行中谋职,买办作为一种新式商人的角色集代理人、翻译、掮客和顾问于一身,推进着中国商业一场广泛而深刻的革命。
赵晋(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讲师):买办就是出现在近代以来的这个,一个新的一个阶层嘛,郝延平有一本书,就是关于中国的买办,然后那个副标题就是“中西方交流的桥梁”。
冯筱才(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就是我到这里来买卖东西,你帮我办理这些事情,中文里简单的直译也是这个意思,这个没有什么政治色彩,没有什么东西,这个词有一个不断地被汙名化、妖魔化,乃至于说政治化的一个工具化的一个过程。
解说:鸦片战争让中国人迎来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外国的炮弹和商业一同进入中国。事实上,后来风云上海的五金大王叶澄衷、煤炭大王刘鸿生、汉口的头号商人宋炜臣,还有被称为宁波帮开山鼻祖的严信厚、买办中的买办朱葆三等等这些宁波帮的大商人都是在这一时期通过在得剋外国洋行当买办,学习他们的经营方式与管理理念,完成了他们最初的资金积累和对外贸易的知识积累,为他们日后创办实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现在的人们确实很难想像,这批十四五岁就出门打拼的宁波帮,在当时到底是如何开口跟洋人说上第一句话的呢。
王耀成(宁波帮研究专家):这个时候就像穆炳元这样的人,就派上用场了,像他这样的人,在上海当年叫什么呢?叫露天通事,就是翻译,他就借这个机会找一帮人,你们不要学洋话吗?那么跟我来学。
来叫克姆,去叫谷。是叫也司,勿讲拿。廿四铜钿吞的福,一洋元钿温得拉。
解说:如今的宁波本地人,读起“洋泾浜英语”,都总是透着一股虽然陌生但又说不上来的亲切感,而在一百多年前,这就是宁波人发明的最洋气的英语“红宝书”。
王辉(宁波帮博物馆馆长):洋泾浜英文歌谣通过宁波的发音,来注解英文的单词,这样宁波人学得非常快。这个洋泾浜英文啊,在我们馆系展出以后啊,其实很多的观众呢对这个呢是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们都是有一些听父辈都讲过的,是津津乐道。
我记得有一次接待台湾的蒋方智怡的时候呢,她到了这里以后,她居然会背,会背那个洋泾浜英文,我说哎,夫人,你怎么这么熟悉呀,她说哎呀,在家里,她说,都是老人们都教我们,就是背那个民谣啊。
解说:这本静静躺在宁波帮博物馆展厅里的《英话注解》,就是在“洋泾浜英语”的基础上,由宁波人自己编著的第一本正式的英语教材,因为它是用宁波话注音,所以宁波帮商人自然是它最大的读者和受益者。
1860年《英话注解》问世之时,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宁波帮代表人物中严信厚23岁,叶澄衷20岁,朱葆三13岁,虞洽卿要在六七年后才出生,他们的买办生涯都是由这本书开启,或许可以说,宁波帮创造了洋泾浜英语,而洋泾浜英语又成就了宁波帮。
《英话注解》出版后的第二年,一个朱葆三的14岁定海男孩听从母亲的嘱咐,带着一个旧竹箱和一卷旧铺盖,只身来到上海“学生意”,而要学的这门生意,这个孩子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在这家叫“协记”的五金店当起了学徒。
朱全卿(朱葆三曾孙):当时这个行业是很走俏的,那国外的钉子就是机器做出来的钉子一模一样,以前我们国内的钉子是方的,不是圆的,都是锤子打出来的。
张守广(西南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五金就是生产资料性的东西,生产资料是工具性东西,那这些东西都会使中国的生产方式慢慢发生改变。
解说:五金在当时是个全新而时髦的行当,关系到整个上海的租界建设,所以要想做好这门生意,只要直接跟外国人打交道,也就是说必须得先会说外国话。尽管初到上海的朱葆三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尅应但学外语对于当时的一个小学徒来说,还是够奢侈的。
朱全卿:学英语,就是又交不起学费,因为一个学校一个月的学费就要三块钱。
应方舟:当时他那个是做学徒,每个月都有一点点的月规钱。
朱全卿:所以他就是找了一个隔壁的小学徒,他在上学。
应方舟(天一阁博物馆馆员):那朱葆三感觉到这个不错呀,我就直接向你学好了,我就拜你为小先生,然后我也表示表示,我就每个月省出五毛钱,五角钱的月规钱给你做一个学费,对你就补偿,然后他就通过这个渠道,就学到了一些那个英语常用的那个会话啦,然后呢是所谓的洋泾浜英语掌握了一点。
解说:后来,这个当初付不起学费的小学徒,成为了闻名上海滩的“买办中的买办”,之后又创办了一大批近代工商、航运、金融企业,还积极投身辛亥上海光复运动,担任上海都督府财政总长、上海总商会会长等要职,成为了上海滩叱诧风云的人物,而这一切的源起,就是从他翻开这本书开始的。
我们不知道他们中有谁在做完一天的学徒工后,在昏暗的灯光下用乡音背诵过这些英文词库,但是可以推断,《英话注解》为宁波帮传统商人完成向新式商人的转身,提供了一条重要的通道。
那时在上海的黄布江畔摇着舢板做摆渡生意的这个年轻人,也总是随身携带着这本《英话注解》,那些人需要坐他船的外国人,自然成了他学以致用的最好对象。洋泾浜英语,也成为了他的一个跳板,让他得以成为后来沪上经营钢铁、火油、煤炭军需等各类现代工业的最有名的宁波帮大买办叶澄衷。
陈晓楠:说起叶澄衷当上买办的由来,倒更像是一则好人好事。据说呢,有一次叶澄衷摆渡了一个英国洋行的经理,没成想那位先生把放着贵重钱物的公文包,遗失在了叶澄衷的舢板上。因为物归原主,感动了洋行经理,这位洋行经理呢,就引进叶澄衷进入了五金行。后来叶澄衷呢,就成为了闻名上海滩的五金大王。
其实说起这些宁波帮大佬的发家史,我们会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曾经做过诸如此类的好人好事,而且桥段都惊人的相似。或许我们可以暂且先不去探究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便是面对一个全新的对外贸易环境,宁波帮依然恪守他们的“诚信为本,义中求利”的经营之道,并且努力让这些故事发生在宁波帮的大佬身上,以便代代相传。
其实在鸦片战争五口通商之前,只有广州是当时中国唯一开放的对外贸易口岸,当时广东的十三行是特许经营对外贸易的官办商行,而随着上海的开埠,原来一些在十三行做事的广东人呢,也随之北上,在上海继续开辟对外贸易的阵地。但或许是因为它过于浓重的官办味道了,已经不再是当时更为开放和自由的贸易环境,逐渐隐退于历史舞台,而宁波帮此时则是作为新型崛起的商人群体,开始活跃于被称为是冒险家乐园的上海滩。解说:这条路,曾经叫朱葆三路,当年那个给自己投资学英语的五金店小学徒,在79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在上海的租界内,留下了这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马路。
据说当年朱葆三出殡之时的规模,大得近乎夸张,灵车所过之处,万人空巷,法国巡队和英国巡队、妇孺救济会乐队、警察厅乐队等各色仪仗队达32种。曾受朱葆三恩惠的中外人士,纷纷上街夹道送行,观者人山人海,极一时之盛。而朱葆三之所以能成为在上海商界呼风唤雨的巨头,其实跟另一位五金业前辈也是宁波同乡,对他的提携有非常大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曾经在黄浦江摇舢板,后来成为上海“五金大王”的叶澄衷。
这条大名路,就是一百多年前五金行业最集中的地方,因为这里紧邻黄浦江,外国洋行、码头、仓库,依江而建,这里就成了中国当时进口五金登陆的枢纽集散地,但其实在鸦片战争上海开埠之后,中英贸易并没有出现当时想像中的“突飞猛进”。汤惟杰(上海同济大学副教授):中国人当时在最早遭遇洋货的时候,他可能还保持着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和对生活用品的选用的习惯。
樊卫国(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初期的外国工业品,你比如说像洋布,那些其他的餐具,刀啊、叉子这些东西,它为什么在上海,或者在中国当时打不开市场呢,一个原因它是价格比较高,你像洋布当时价格比较高,它和土布相比,它没有性价比的优势。那么还有一些是文化上的差异,你像这个刀叉,中国人习惯用筷子,不会用刀叉,当然你卖不掉。张守广:但是,你那个自然经济,是历史发展的方向吗?它需不需要变化呢,它需不需要工业化呢?
解说:所以为了打开火油的销路,当时离大名路不远的美国“美孚”公司,就专门找了在五金业做的风生水起的叶澄衷。只是对于依然停留在自然经济,自给自足状态下的中国人来说,火油,实在是个遥远而陌生的东西,要帮它打入中国市场,叶澄衷会怎么呢?
王耀成:叶澄衷就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东西,开始的时候,你不买我的油可以,我家家户户给你送一盏灯,这个灯就叫美孚灯。陈正卿(上海市档案馆研究员):送你灯,甚至送你第一壶油,那么你回去点,又方便又亮。
王耀成:中国人用了以后,哎,这个灯亮,那么这个油会用光的,怎么办那么就向他买油,这样他就把他这个油就推广了。陈晓楠:1886年,有一片关于长江流域煤油商情的报道这样写到,内地各自使用煤油的越来越多,过去天黑就停工的行业,县级有很多在夜间也工作了,穷苦的读书人也能在夜间燃点煤油灯,而不至损害他们的眼睛,鞋匠、裁缝和木匠在夜间全都使用油灯。
在十年的美孚独家代理期间,叶澄衷究竟赚到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解说:上海黄浦江,如今浦西的17幢老建筑上,都飘扬着五星红旗,然而在100多年前,这些巍峨的大厦,还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在洋行林立的黄浦江畔,如今我们看到这座大楼,就是一个叫刘鸿生的人建造的,它也是这里第一座属于中国人的企业大楼。
他就是这个大楼的主人,来自宁波的刘鸿生,32岁的时候,是英商开平矿务局在上海的第一号买办,拥有开滦煤矿在长江下游的独家经销权,每年收入数十万元,被称为“煤炭大王”。
赵晋:实际上你看,他给英国开滦煤矿局推销煤精,那么这个事情呢,他一分钱都不用他投啊,对不对,英国人给他派煤,然否英国人帮他指导他怎么去销售然后怎么去帮他,给他注入资金,让他去买这个码头,买那些煤站,都是英国人出的资啊。樊卫国:所以很多买办在早期,中外贸易由于种种限制,他是处于一种那个冒险贸易阶段时候,这个利润是非常高的,所以买办在这个时候,从外国人这个贸易过程当中,他截留一部分利润,这部分利润成为中国早期民族工业资本的原始积累。
赵晋:他没有任何自己的资金投入,但是反而他挣了一大笔钱,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他挣了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个给英国人推销煤精,通过这个以后,学到了西方人那种经商的那怎么说,那种经商的经验,或者经商的那种先进的管理的模式,或者那种经商的头脑。